略顿了顿,金忠调整了一下情绪,企望杨荣等几个年轻人笑到最后,不要如解缙一样把话说绝,“我几次在皇上面前渺渺提起,都未奏效,看来皇上对大绅是恨犹未了,耿通之死更是例证,根源都在太子这儿,这我清楚,今上总要有个出气筒。”他环视几人,无限厚望,“人言后生可畏,内阁几位都是皇上近臣,更是国家将来之栋梁,事涉国事及皇上家事,要三思而后行,巧言劝谏。不可像大绅,明知无果而三番五次;也切忌像周新,不顾死活当廷抗辩,于国、于己都不利。自己惹来杀身之祸、国家失了贤良不说,还让皇上背了滥杀忠臣的不义之名。”
“金大人肺腑之言在下深有所悟,”杨荣一直是持同样的观点,“古言:‘文死谏,武死战。’我不这样看,关键是怎样个‘谏’、怎样个‘死’。丰城侯李彬前日经略西宁,我力劝皇上息兵,终以皇上一纸敕书使塔力尼缚老的罕以献,化干戈为玉帛,保全了内外多少身家性命,为何要战?国家兴亡,不得不舍命相拼时,舍生取义,才死得其所。如金公所言,为国家长久计,死谏就更错误,假解缙不死,挥毫之间,不知会为本朝修出多少文华千古的巨着;假周新不死,不出三年,浙江阖省清廉如许,多少百姓受益!皇上信任,再升任刑部或都察院,那就该是天下苍生之福了,这样的臣子朝廷何其需要啊!逞一时之勇,以一命作赌,取诤臣之誉,死何足惜?”
杨荣一番议论,长风荡荡,旌旗猎猎,微带酒意的脸上容光焕发,这大概是他多少年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出的,借着今天的聚会和几分酒劲,气吞万里般吐露出来,实出大家意料,个中道理不言自明。原来只是囿于死谏、死战的框子,杨荣的话让大家有了一种洞天石扉、訇然中开的感觉,几个人频频点头。
是啊!皇上要走旱路去北京,自有走旱路的道理,兴许他要实地查看所过的某个府州县呢;你偏要说水路节省,苦劝皇上走运河,又有什么必要?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,要想办成,能乘皇上高兴时说的,就不要在他愤怒时说;能私下说通的,就不要在朝会上说,除非需要那样。大臣们要脸面,皇上更要,较起真来,往小了说,臣子吃亏;往大了说,是国家吃亏。想开一点,即使被御史、给事中等言官们嗤之为明哲保身,只要是心忧国家,又算得了什么!
杨荣说完,众人揣摸着,一时寂静,忽听黄淮高声道:“勉仁高论,海阔天空,望尘莫及也!”说罢举杯相邀。
黄淮论事高远既为大家所敬佩,也甚得皇上欢心,但他最大的毛病是器量太小,腹中搁不住半句话,身边同僚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一点点过错他也要禀明皇上,弄得大家都很不自在。今天,杨荣做东请几位尚书,无意中被他知道,闹嚷着要参加,也就来了,蹇、夏、金、杨的宏大议论对他着实是个触动,想着解缙之死、全家徙边,自己曾在皇上跟前几次说过他恃才傲物,入狱后也没有一句解救的话,心有愧意,愧在自己的器量上。那么,万一哪天自己得罪皇上了,有人说话吗?
黄淮正胡思乱想着,只听金忠说:“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,勺子碰锅沿的事在所难免,虽都是为皇上办事,也会有陈瑛一类奸人、小人龌龊其间,正直之人蒙受冤屈。皇上日理万机,居高临下,也未准都看得清;话又说回来,死难之臣后事还得靠我们周旋。解缙家属照应之事我已和辽东将军刘江说过,不会受太大摧辱;耿通家属劳夏公费心;周新清廉一世,当代第一,家徒四壁,又无儿无女,妻归南海后,无所依靠,皇上既有了活话,我们就先做一些事,就劳蹇公和广东布政司打个招呼,忠臣之妻安能乞讨为生?此外,我有思虑不到的其他人和事,还望诸公能像原吉一样尽心。”
金忠言毕站起,举杯示意,一副大家风范,让人感动,几人忙站起,共饮了一杯。蹇义颇多感慨:“金大人之话在下谨记了。身为吏部堂官,每每见小丑跳梁,国家遭难,寝食难安。幸得皇上多圣明之举,我们之外又有宋礼、金纯、师逵、张辅、李彬、陈瑄等一大批忠心耿耿、勇于任事的文臣武将,才有我朝千古之伟业啊!”
蹇义一脸的兴奋,见大家也是红光满面,跃跃欲试,为自己能遇上这样一位有作为的皇帝、这样一群甘愿报国的同僚而庆幸,大明真将开创一代盛世了。他环视几人,见都有了六七分的酒意,就示意杨荣散席,杨荣会意:“伊尹助商汤伐夏,吕尚襄姬氏灭商,管仲赞齐桓霸业,商鞅筑强秦之基,韩信拜将,邓禹献谋,诸葛亮出山,房玄龄谒太宗,魏征、尉迟敬德忠心辅佐,古之人臣遇明主之事举不胜举,我等鞠躬尽瘁又何惜哉?”说罢举杯大声道,“为皇上的知遇之恩、为列位大人的忠肝义胆,我们共同举杯!”